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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心與賣力/果煜法師
有人或解釋道:何謂「精」?精乃單純、唯一、專注爾。所以能很專一地去用方法而心不旁騖,便是精進也。可是如只強調單純專一、心不旁騖,甚至百折不撓,是否又近乎盲目、狹隘與鑽牛角尖呢?如果原用的方法,便是錯誤或無能的;則即使你如何專注拼命,都不可能進步的。所以我對精進的定義:乃既不是盲目專注,也不是拼命賣力,而是『要用心』也。
所以有人說:對於禪法的教授,你只能依旨奉行,而不能過問理由。這才稱為禪的訓練,禪的要方。可是我對這種說法,卻愈來愈不以為然。尤其若把禪的訓練,演變成日本的武士道─不問是非屈直,反正只要上面交待的命令,我就不捨生命地去完成它。則最後便只是心亂狂迷,自毀毀它。因為終究而言,禪不是從信入門的。如淨土宗是從信入門的,故一定得相信有阿彌陀佛,有西方極樂世界;否則淨土就沒得修了。禪法也不是密宗,修密的話要對根本上師五體投地,而不能有絲毫的存疑。所以如是從信入門的淨密,強調要單純專心地去信守它,勉強說得過去吧!至於禪,我想絕不當是這個樣子。
尤其我們講:禪當如何參法?唯從「疑情」起參也。那疑情又是什麼呢?當然我們可從很多禪宗的公案裡,來說明疑是什麼?不過這感覺蠻八股的。故我用現代人較容易接受的講法:疑者,疑當下者乃非最究竟圓滿的。所以疑是煩惱嗎?如佛法中常講到:眾生有五種煩惱,其稱為貪、瞋、痴、慢、疑。若疑是煩惱,則何以禪宗又特別注重疑情呢?
其實這個疑,跟一般人的疑不一樣。一般人的疑,其疑什麼呢?疑人,疑這個人不可靠,疑那個人可能害我。故疑乃是從自我中心而起的分別,故此疑必會產生很大的煩惱。而禪法所著重的疑,非疑人而是疑法。於是因對法起疑情而去參究它,這反將成為覺悟的根源。
那我們且不說禪宗,而說科學好了。現代的科學本質上還是從疑入手的,所以科學中沒有絕對的權威─只要你能提出證據,就可以推翻前人的理論架構。以每個人都具資格,去推翻前人的理論架構。所以科學能經常保持著向上提昇的動力。故科學之所以不斷進步、發展,疑是最根本的動力來源。
但疑,我們只是懷疑當下者還非最究竟圓滿的,而非全盤否定。故在還未尋得更究竟圓滿者之前,當下者還是可將就的。這也就說,雖有疑情,但不至於青黃不接,而使自己身心全無安頓處。
因此信跟疑,也是不相衝突的。雖疑當下者,還非最究竟圓滿者。可是還信當下者,仍可以將就也;尤其相信,如用心去參究,必可參出更究竟、圓滿者來。這也就說,不管是在生活中,或在修行上,我們都要保持著疑的態度、疑的動力,才使我們的生命能不斷地向上提昇。而疑,唯有從「用心」中得。可是傳統的佛教、甚至禪宗,大都不鼓勵大家去「用心」。
我師父以前常罵我懶。我說:「我當然懶,那像您年紀這麼大了,還《春夏秋冬》《東西南北》地奔波賣命!」可是諸位,你不要以為:要安心當個懶人,有那麼容易。我實言告汝:懶人,還得有懶辦法才行。
你不覺得所有的科技,都是懶人發明出來的嗎?如果不懶的話,用腳走路就行了,何必發明汽車呢?故汽車者,乃是懶人發明給懶人用的!同樣電梯,勤快一點用腳爬上去便可以了,何必安裝電梯呢?故電梯也是懶人想出的懶辦法。還有 。我想各位如用這個角度去省視,必可確認很多科技的發展都跟人想偷懶有莫大的關係。所以一個人想懶,還要有不懶的本事。那不懶的本事是什麼呢?就是他能動腦筋,去想出更省事有效的辦法來。而省事有效的辦法,又唯有從「用心」中去得。所以我懶嗎?雖手懶.腳懶而心不敢懶也。
但是能這樣用心的人畢竟不多,因為大部份人的生命型態都是因循舊習也。或從小養成的習慣,就繼續延續它;或祖宗流傳下來的痼辟,也是繼續因循它。所以在整個生命的過程裡,即使很賣力地去實踐,卻只有量的增加,而不可能有質的提昇。甚至很多方法,不只早就過時無效了,更且後患綿綿;可是還被奉為神明,而不惜於重蹈覆轍。
這也就說:不管是生活中的事,或者修行上的道,我們都得經常用心去重新審思,去著手改善。這才使我們能突破窠臼,而鷹揚萬里。
所以我們不需要戀舊,因為舊的東西、傳統的典故,未必合於今宜。同樣我們也不必盲目地去趕時髦,因為最新的發明不見得就是『最具實效』的,有的還在試驗階段,有的根本就是商人借著傳播媒體而喧嘩取寵的。那麼新舊之間當如何取捨呢?唯看其有沒有意義、有沒有效率。至於有意義、無意義,有效率、無效率?又唯有靠自己用心去細細斟酌分辨爾。
有人想:這多累。在這個時代裡,不是有很多專家嗎?若自己不甚高明,何不多請教專家的意見。哼!你以為專家就多有創意嗎?不!我削過很多專家。
因為你不懂這一行,所以便誤以為他們多有創意,所以被蓋得楞頭楞腦的。你若稍微深入這一行,便知道這一套也只是因循舊習而已,今天套張三,明天套李四,那有什麼創意呢?尤其很多專家,都是「只能鑽進而不能鑽出」者;所以盲信專家的意見,就如同「小腳而穿大鞋」般地不自在。因此專家的意見,雖不妨參考,卻不可盲從。
於是乎既不戀舊、不迎新,也不盲從、不頑固,唯有時時刻刻保持著警覺的心,去尋找、去思考,去參究、去試歷「什麼才是更好的?」可是這種用心的習慣,在中國好像非常缺乏。
何以在中國,不具有「用心的傳統」呢?我想當歸咎於專制時代的愚民政策。所謂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若知之,都不可以了;更何況將心疑之。老百姓最好笨一點,反比較好管理。
於是乎,既上者不鼓勵用心,在下者便懶得用心也。尤其若腦筋動得不好,還得擔心腦袋搬家;所以大家寧可不動腦筋。於是既中國的科學不昌明,也政治腐敗無能。至於宗教呢?也好不到那裏去!以大家都不想動腦筋故,反讓奸佞之徒逞所欲為。所以整個民族社會便不免腐杇不堪。
至於佛教社會呢?你不要一廂情願地以為:佛法既是最具智慧的哲理,則佛教便當也是最具效率的宗教。其實大可未必!因為若大家皆不肯用心於關照我們生活邊的事,不肯用心於關照修行道上的事,而只是盲目地因循故習、重蹈覆轍,則效率又如何能從天而降呢?
好!知用心,當用心,可是心又該如何去用呢?空談理論,倒不如舉一些生活中的實例。比如開門、關門。我們每天都在開門、關門,好像沒什麼新奇的!可是有的人一開門、關門,就大地六種震動;似乎老是與門過意不去,而非把它震垮不行。又那隻手好像鐵沙掌,讓他用過的東西,就準備報銷;何以別人用個三年五載,都不曾損傷,而他一用就壞掉了呢?當是粗魯而不用心故。所以開門、關門雖是小事,還是得用心的。
其次,說到掃地;我也常說很多人不會掃地。你看!他們拿掃把的樣子,就像在揮舞著高爾夫球桿─球桿一揮,球就飛得好遠去。故掃把一掃,必將揚起滿天飛塵。如果你責怪他:為什麼不灑水?他便灑得氾濫成災。所以掃地簡單嗎?不簡單也!如果你能不必灑水,把地掃乾淨,且又未揚起漫天灰塵,這掃地才算及格。回去用心揣摩吧!
講完掃地,再檢點擦桌子。諸位行堂的,每天都在擦桌子。但是桌子該如何擦,才是有效率的呢?我看很多人都是:抓起抹布,便在桌子上反覆地畫圈圈;等已畫個一二十圈了,就自覺得功德圓滿了。可是你退後仔細看,很多地方根本沒有擦到,更不必說乾淨了。可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是這樣掃地、擦桌子的。
至於作飯,不會作飯的人,就不談也吧!有些人雖會作飯,可是一餐得搞個兩三個鐘頭。磨菰了那麼久,你以為是滿漢大餐哩;可是定眼一瞧,也不過三兩樣家常菜而已!為何這麼沒有效率呢?
過去在農禪寺,每個常住眾都得輪流下廚,所以我也不免下廚勞改!然而我煮飯是有名的─不是有名的好吃,而是有名的快!有一次初一要上供了,他們看我到十點都沒有動靜。故急著催:「十點了耶!」我說:「沒關係啦!」「今天得上供哩!」「急什麼呢?」「你需不需要我幫忙呢?」我說:「你在旁邊待命好了,需要你的時候再招乎你吧!」結果我自個如期完成也。
後來住山時,有一次師父來看我。以師父一向認定我懶,所以便關心地問:「你是煮一次吃三天,還是煮一次吃三餐呢?」我回答說:「我每餐都煮哩!」他還不相信我有這麼勤快。事實上,我處理一餐,包括吃和洗,也不過三十分鐘。比你上館子點菜或在寺院裡過堂用齋還快一些!
我有位師兄,曾到美國念書,結果學位還未取得,就因胃潰瘍而輟學。為什麼呢?乃因飲食調理不好,弄得自己緊張兮兮。他出家後,曾到國姓鄉來陪我小住一段時間。終於他開悟了:原來處理三餐,竟只這麼簡單。
或問:至於洗衣服呢?我常看寺裏的女眾,不只衣服得天天換洗,而且每次都得用刷子刷。故一年下來,可刷破好幾套衣服。而我第一套僧服一穿就是五年。所以這些事初看好像沒什麼,其實還是大有學問哩!
又如整理物品,有的人房間裡狼藉不堪;故若一進屋去,還不知道當往那裏站?然雖物品堆積如山,但每次要用時;卻是翻箱倒櫃還找不到。而我的東西,不要說我自己找;就算叫別人找─「在書櫃下左邊的抽屜裡!」都能很快找到。
最後,再舉物品的擺設。我若到別人寺裡作客,便很習慣地注視到室內的裝潢及物品的擺設。若擺設得太差,還不免雞婆為他們調整一下。而調整過後,他們才都驚喜:耶!雖未花什麼錢,可是感覺竟很不一樣哩!
所以諸位不要以為:要看大經、參話頭,才上道;至於這些小事情,何必辛苦去花腦筋呢?不!事情雖小,可是天天得做;故長年累積下來,還不可觀嗎?如煮一餐中,能省下二十分鐘。一天三餐,就是一小時哩!至於三十年累積下來,就可省下一年多─夠你閉關用功了吧!所以不要像很多人都天天嚷著:「忙呀!忙呀!」其真忙什麼呢?唯忙著「浪費時間」爾!故意的嗎?以不用心故。
其次,我們再說到讀書:很多人雖也翻書來讀,可是從未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。如果你檢查他所畫的重點,大概畫不到十頁。然後面就沒有重點了嗎?還看不到那邊去!而我看書的習慣,正常的話,一本書不超過三天,一定得把它看完。除非那本書太厚,或者太精深,否則還少搞到連一個星期都未看完的地步!
如只是看完還不稀奇,誰知道你到底有沒有看進去呢?而我每看完一本書,一定得對自己復講一次。怎麼復講呢?首翻開目錄頁,順著章節,去回想裡面的內容和前後的關係。如看了章節目錄,竟生疏得很,一點也回想不出其章旨大意,那你就白看了!甚至如我因演講或寫作的關係,有時候還要引用原文的資料,我也得確認其大概在那本書的什麼章節裡。
既讀一本書,都得如此用心;至於讀更多本、更多類的書,又如何能不用心於慎思、明辨而抉擇、統合呢?而很多人讀書,讀到後面已忘了前面,更不用說要把整個章旨大意連貫起來。因此雖很多人都在問:「當怎麼讀書,才能有系統?」坦白說:像你這種兩三年還讀不完一本書,或者讀到後面已忘了前面的人,怎可能有系統呢?即使那本書再怎麼有系統,對你而言還是不成系統哩!
所以有時候,我乃想:不一定要教人數息、打坐、參禪呀!教了老半天,還是渾渾噩噩的?還不如教些掃地、擦桌子,謮書、思考,沾花、惹草,遊山、玩水之類,還更實在些。
很多人一天到晚都在忙,可是從年頭忙到年尾,還忙不出個所以然來,為什麼呢?因為他根本不確認:自己是在忙什麼?所以對於我們生命中的事,乃首要確認:什麼才是最根本的目標?什麼乃屬次要的目標?什麼是可有、可無的閒事,還有什麼竟是絕對沾惹不得的禍事。所以若本末不明,前後失序;則即使胡亂攀緣了很多事,唯弄得自己煩燥不安,五馬分屍。
我再三想過: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什麼?修行第一,學問第二,弘法第三。至於跟法不相應的下流方便,則絕沾染不得。何以很多人都說我很悠閒?因為若把不相干的雜事全過濾掉,則無形中就省下很多的時間了。
很多人參禪時,碰到最大的困難,不是有疑惑而開悟不了;而是根本提不起疑情。故只得胡亂抓個話頭,如乾屎橛、麻三斤之類而胡亂參,而參了老半天,卻也只是如蚊子咬鐵牛般地白叮。
為什麼提不起疑情呢?因為根本不曾用心去觀察、去思考、去統合故。所以雖策身於禪林,乃與禪法全不相應。故要學禪,還是從「如何用心」去學起吧!
我們在佛教團體待久了,都知道佛教─尤其是中國佛教,乃非常注重惜福的觀念。可是何謂惜福呢?若肚子都快撐死了,還要苦苦地將剩菜吃完。或者很多物品早就陳舊不堪,還不忍將之丟棄換新。這就算是惜福嗎?苦苦將剩菜吃完,也不過徒增腸胃的負擔;難道就會多長一塊肉,或變得更有力氣嗎?而不忍汰舊換新,卻也障礙了經濟的繁勞。
因此對於惜福,我乃強調:第一、事不強求,既不作沒有把握的事,更不作沒有意義的事。第二、功不唐捐,如果要做,就得省事有效。故既目標非常確定,也必方法迅捷有效,這才是惜福也。
然而綜觀諸佛教團體,反而才是最不惜福的。因雖口口聲聲:惜福!惜福!卻只能在末道小事上裝模作樣,而大體上卻到處都在浪費人力資源、物力資源。所以要惜福我同意,但如果不能用心於分辨本末終始、利弊得失;則連什麼是福都不知道,更庸言去惜福也。
對於惜福,最後還有一點:就是得保證沒有後患之憂。否則,這事情還沒結了,他事又牽扯出來了。若事事尾大不掉,又如何能「不受後有」呢?你想賴帳佬跑,別人還得把你抓回來。而如何能保證不受後患之憂呢?唯有用心、再用心地去規劃抉擇。
所以未必上台說經演論,才叫作有智慧。有時候,在一舉手、一投足間,都能蘊存著無限的禪機。所以大禪師可以在一個動作裏,讓學人開悟。
由是真正的智慧,必能落實於生活中,才有意義。反之,如自己的生活事務都不能處理得很善巧,那空談經論又有什麼用呢?比如前幾年的中台山剃度事件。你相信這樣,竟是有智慧的嗎?我想即使是一般的世俗人,都不可能把事情處理得這麼糟糕、這麼齷齪。
所以生活中能不用心嗎?修行中能不用心嗎?當然絕對得用心才行!然而以禪宗一向唱言:『無心,便是道』。所以很多人便誤以為每天只悠悠哉哉、渾渾噩噩、盲盲從從、迷迷亂亂,便與道相應。甚至說:一切安於當下。
然而若無明的窠臼未破,無始的業障未消;連自己是什麼人?連自己在何處?都不明白而徒每天在作一些重蹈覆轍的無明事,竟能與什麼道相應呢?
汝豈不聞原始佛教中,有八正道的「正見」和「正思惟」。若一切無心,便是道;則見也不必見,思惟更不必思惟。則何謂「正見」與「正思惟」呢?至於正語、正業、正命等,更無所落實也。
所以也沒錯,無心才是道。然那是果位,而不是因位!若因位者,必從有心中去發心、去聞思、去修持、去證悟,而最後才能相應於一切空寂的無心境界。簡單講,雖無心是究竟,但還得以有心、用心為方便,而證悟於真正的無心境界。
相信各位,從第一天聽到現在,當可漸明白我所欲申述的重點:誰才是真正的善知識?唯用心於去探究我們的心結,用心於去消除我們的心結,才是真善知識。至於消後如何?視野無限寬廣,心中自有藍天。欲知後事如何?且待明天繼續分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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