齋明寺記
這是一趟奇異的歷程,時間只有五年,感覺卻很漫長。
位於桃園縣大溪鎮員樹林台地的三級古蹟齋明寺,大約成立於道光年間,原名齋明堂,屬於今日早已式微的齋教系統,日治時期曾加入日本曹洞宗系統並改名為「齋明寺」,戰後沿用至今,現存的主要建築是一幢興建於1911年間的小巧三合院,『裝飾平素,酷似民居』,週邊還有一些附屬建築,沿著這塊兩側皆為山谷的台地向前走,地勢微微向下,經過齋明古道岔口時,如果不選擇拾階而下,最後會抵達萃靈塔與敬字亭,若不是綠蔭遮天,這裡本來可以輕易眺望大溪街鎮,根據大溪鎮誌的記載,此處曾經是大溪八景之一,當年騷人墨客未曾間斷過。
1998年3月左右,當時的第六任住持江張仁居士年事已高,雖曾多次考慮繼承問題,惟家人皆無接手意願,遂有尋找外來住持的想法,經過多次努力,終於邀得法鼓山的聖嚴法師晉山,並於1999年1月22日接棒成為第七任住持。
法鼓山志業進駐之後,雖然對於禪宗法脈之維持頗有貢獻,但是對於古蹟的脆弱與珍貴顯然認知不足,是以在古建築裡多所更動,其中頗具歷史意義的大殿兩側男女眾客廳,原有的三合土地坪竟被蓋上了切割整齊的觀音山石,前院頗具古意的草坪也鋪上石材,種種作為使得齋明寺的歷史真味一度岌岌可危,幸好法鼓山諸眾及時警覺,加上前任住持的女兒江金曄居士的堅持,遂有還原古寺原貌並興建新護龍與新禪堂之想法。
我們並非本案的第一任建築師,在我們來到之前,本案已然經歷至少二任建築師之手,未成案的原因不明,然而法鼓山建設工程處於2004年底重新檢視所有提案時,確實多所猶豫,對於古寺週邊空地的增建工程,咸認應該尋找新的觀點,這個轉折也給了我們提供想法的機會。
初次拜訪齋明寺時,確實可以感受到該寺小巧且順勢而建的特質,在看過全區測量圖之後,這種印象更加深刻,如果仔細觀察,會發現齋明寺與萃靈塔的屋脊線,幾乎皆與所在位置的等高線平行,顯然前人興築之時,並未過度破壞原始地貌,是以這兩個不同年代興建的建築物,順著地形自然呈現約45度的夾角,然而之前的設計提案,大多將現有大殿的中軸線奉為圭臬,直接據以發展成矩形院落,套入不算方整的地形之後,新建築與邊坡明顯呈現緊張氣氛,而非齋明寺原本具有的小巧與從容,也無法跟萃靈塔繼續產生對話關係。
所以在進行全區配置時,我們先利用兩個主要屋脊的延伸線交點作為圓心,以此得到新禪堂的屋脊線,並順勢將新護龍沿著邊坡退縮設置,很快就得到一個弧形的配置方案,感覺非常簡單扼要,功能與量體也非常合理,然而這樣的配置畢竟與之前的提案大異其趣,讓我們一度非常猶豫,因為不管多麼的順應地形或是多麼的具有數學邏輯,法鼓山的僧眾能夠接受嗎?他們會同意在這裡設置一個弧形的護龍嗎?沒想到在令人揣測不安的第一次會議中,這個提案竟然通過了,包含聖嚴法師在內的與會人員,幾乎都認同了我們的觀點,這種順利更加鞏固了我們原本的信念:此處的新建築應該扮演背景的角色。
法鼓山賦予我們相當的設計自由度,然而我們也沒打算把這裡當作形式操練場,從一開始我們就非常清楚,這裡最該小心的,是尺度與新舊關係,外觀與造型只是處理完所有重要議題之後的自然結果,所以在後續的發展中,除了滿足僧團的空間需求外,我們一直試圖在三合院與陡峭邊坡之間找出一個合理的緩衝空間,讓老建築的小巧與精緻繼續存在,新建築則盡量以單純與低調的背景量體出現,因此在面對三合院側,我們設置了高度均一的屋簷與長廊,廊側設有寬度均一的遮陽板兼視線障板,而面對山谷側的建築量體則順應邊坡形狀以及空間機能而深度不一,使得屋脊的位置與高度也跟著改變,如此一來,新護龍的屋脊即使高達10米也不會被輕易發現,重返齋明寺的遊客也許較能適應,基於同樣的理由,在處理現有植栽時,我們也盡量調整建築量體以保留一些重要植栽,尤其在設計新舊建築的連通廊時,為了避開一棵歷史悠久的龍眼木,還特別轉了幾個彎,只可惜龍眼木在施工期間被業主逕行移走,徒留彎廊讓人納悶。
在材料運用上,為了保持整體的素樸以及「裡外如一」的質感,本案的外牆以清水混凝土為主,並大量採用5cm寬之杉木清水模板,而非一般常見的芬蘭板,因為兩者的質感截然不同,前者的「拙氣」與後者的「工整」相較,有著類似鄉村與都會的氛圍差別,初期的試築結果證明了這種感覺。本案的清水外牆不作化妝,唯一處理的只有蜂窩較劇之處的水泥填補,雖然營造廠施作清水混凝土的經驗確實不足,我們終究決定即便色差嚴重之處也不作修飾。屋頂材料的選擇過程則較為「艱辛」,為了延伸牆面的「拙氣」,在施工圖繪製階段,我們特別設計了一種以金屬夾具固定的鑽泥板屋頂系統,這種系統的面板更換容易,而且屋簷會逐漸「模糊化」,亦即鑽泥板邊緣的木絲黏著劑(水泥)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剝落,最後會出現類似茅草屋簷的效果,但是完全不影響屋頂防水及排水的功能,可惜後來被迫改成現有的銅板折襟蒙皮系統,算是本案較大的遺憾之一。
整個設計過程中,最值得懷念的要算是屋頂形式的「討論」過程。
由於大溪齋明寺的性質較為特殊,與法鼓山的其他分院相比,我常戲稱齋明寺是「加盟店」,然而聖嚴師父對於這個在1999年加入法鼓山系統的分院並無二心,甚至還抱病參加了多次設計會議,所以本案的配置定案得很快,幾乎是第一次簡報之後雛型就已完成,而聖嚴師父對於整體的構思也很肯定,除了我們一開始設計的「單斜式屋頂」之外,因為根據他對中國建築的認知,屋頂斜面數量的多寡,決定的了建築物的重要性,這點不難理解,因為屋面坡向越多施工就越複雜,如果不是重要的建築物,當然不需這樣做,反推回來,在齋明寺採用單斜式屋頂,會不會導致一種「齋明寺比較不重要」或「加盟店比較不重要」的錯誤印象?其實當初採用單斜式屋頂的出發點,只是為了將面對古蹟側的屋簷刻意壓低,讓另一側的屋簷抬高以面對開闊的山谷,對於聖嚴師父的「微弱」擔憂,本來不以為意,因為聖嚴師父並未堅持他的意見,甚至連會議紀錄上都未曾記載,但是隨著設計的進展,我們確實察覺了一些問題,包含西曬問題、造價問題,以及與齋明寺現有兩披水硬山屋頂的協調問題等,所以在某次設計會議時,我們主動把單斜式屋頂改為兩披水斜屋頂,當時只能依靠小麥克風跟我們對談的聖嚴師父微笑不語,最後只簡單的說了:「這樣也很好。」
全心投入本案的這幾年,很像在作減法,尤其是構思設計的時候,我們盡力把心中的許多東西拿掉,那些設計人一輩子都放不下的東西,如果真的還有很多沒丟乾淨,就只能怪自己的功力不夠,只可惜在落成之後不久,寺方立刻雇工在志工宿舍裡面加蓋了一個極為粗糙的夾層,雖然外觀看不出來,但是心態令人不解,事實上齋明寺增建的面積多達千餘坪,在增加這麼多面積之前的好幾年間都已經足堪使用了,不知為何在完工之後還會有這種「永遠少一間」的行為?這種「入世之人努力節制,出世之人卻老嫌不足」的詭異場景,讓我難過許久,我還依稀記得當年聖嚴師父要求本案應該「蓋少一點,蓋低一點,活動多辦一點就好,以次數取代大空間的設置」,所以此處才會出現27.83%的超低容積率(包含舊建築),只是當年那種與會人士率皆欣然同意的低調共識,至此突然化為夢幻泡影,難道真應了金剛經裡的偈語?還是說不管修行多久,畢竟我們都只是凡夫俗子?哲人已杳,即便在世,又何嘗會有答案?
新禪堂與現有建築之屋脊線關係圖
全區配置圖
費心閃躲的連通廊與消失的龍眼樹
單斜式屋頂量體概念圖
" 都很好 " 的屋頂形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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